第四章
在这个梦里,不管宣玑说什么,都仿佛只是自言自语。
然后他竟然动了,缓缓地转过了身——
好吧,关于那个“人”,他可能还是理解错了。
宣玑突然觉得自己可能不太胜任这份工作——毕竟,他是根在总局挂了号的搅屎棍,让搅屎棍子来和稀泥,好像有点强人所难。
“那倒不会,也没那么多事,网上大部分都是这种画风的,”老罗把手机递过来,指着其中一个论坛热门帖给他看,“咱们这真正需要出动外勤的事,基本都是从公安那边转过来的。”
宣玑定睛一看,只见那帖子题目是“求助:我觉得我儿子不是我儿子了。”
“是恶鬼。”
宣主任那张总带着几分不正经的脸凝重下来,缓缓将手插|进外衣兜里。
老罗一愣,听见小李惊叫一声——那“身份证”在宣玑手里变成了一片枯叶,随即烧了起来,转眼化成了灰。
宣玑:“……手真巧。”
这是什么意思?
异控局的赤渊分局因为变异树的事,这会儿正忙得底朝天,没工夫搭理他们这帮搞后勤的,只派了个姓李的小实习生把他们领到了医院。
“领导!”
帖子大概是说,楼主家本来有个四六不着的熊孩子,以前整天抽烟逃学泡网吧,最近突然不明原因地重新做人了,不单开始老实上学,月考还混进了班级中游,惊喜太大,当妈的一时难以置信,于是胡思乱想,怀疑自己儿子是被人冒名顶替了。
罗翠翠虽然头发不多,但很有眼色,立刻察觉到自己问了不该问的,连忙懂事地尿遁了。
“不、不不,不用了,那怎么好意思……”宣玑胆战心惊地看了一眼那卷环保色的毛线,觉得自己还是在入冬之前离职比较好,连忙岔开话题,“除了今天这种,咱们一般还有什么事?出差多吗?”
“假证?”罗翠翠愕然道,“这是什么人?”
“这是他交的证件。”小李从一个档案袋里掏出一张身份证,“没手机,他说手机丢了。”
“不是人。”他一脚踹开虚掩的门,一道寒光从他手里甩了出去,直指那长发男子的后背。
难怪他看见那张地图的瞬间就觉得眼熟!
“我不行,我没什么用,”罗翠翠先是用骄傲的语气假谦虚了几句,又说,“我是手脚跟普通人不一样,要是不管它们,手指和脚趾就会一直长,一年得顶破好多双鞋!”
老罗话音一转,又笑呵呵地拍了个马屁:“不过啊,我看您在我们这也待不长久,宣主任,您也不是普通人吧?”
“不是呀,肯定不是甩出来的树藤,我记得它速度特别快,而且……”
老罗后脊梁骨上倏地冒起一层寒意,没等他反应过来,就见那宣主任又吊儿郎当地往后一仰,冲他挤了挤眼,方才那种刀锋似的妖气荡然无存,仿佛一切只是他的错觉。
医院已经被异控局隔离了,因此家属休息室里只有一个人。
于是他从兜里摸出几个钢镚,简单卜了一卦。
为这事,宣玑还特意跑了一趟族里的祭坛,结果不知是学艺不精还是怎么的,祭坛只给了他一个模糊的方向和一个字。
“是我,领导,我就是老罗,罗翠翠。”那位头顶条形码的男士凑过来,一股香风扑面而来,宣玑抽了抽鼻子,青草味,这位翠翠兄还是个小清新。
只见微风掠起窗口那人的衣角,那十年来一直仿佛雕像的男人忽然活过来了似的,发出了一声轻轻的叹息。
他说到这,忽然住了嘴——窗前的人腰间斜插着一把佩剑,剑柄上阴刻着复杂的纹路,中间簇拥着一个图案,正好是赤渊那八棵变异树的位置连在一起的图形!
老罗在“嗡嗡”的飞机噪音里冲着他的耳朵嚎道:“快醒醒,咱们马上要落地啦!”
“出差挺多的,今天这事吧,看着严重,其实不难办。最麻烦的是有些外勤同志不注意保护环境,没事就砸个大桥啊、炸人家几辆车啊,炸完他们拍屁股走人了,好,咱还得四处奔波,得给人家修复呀!还得商量赔偿方案什么的,唉,这一说到钱的事,扯皮起来就没完没了的。”毕春生说着,往宣玑跟前一凑,压低了声音,“我们之前那巩主任,没到退休年龄就回家了,说是‘内退’,其实就是‘有事’,听说局里现在正查他呢。”
毕大姐盯着她的眼睛,心平气和地重复道:“就是树藤。”
“好吧,应该是没什么影响。我还一直以为你可能是戒灵什么的,看来……”
方向指向了异控局总部,字写的是个“人”。
身后传来老罗斩钉截铁的声音:“听我的吧,下一个高速发展的风口肯定在东南亚,这房子你买不了吃亏买不了上当……”
宣玑百无聊赖地拿出手机,连上飞机wifi,搜到了老罗刚才给他看的帖子。
宣玑:“……”
正好异控局新上任的黄局一心挖他,于是他干脆顺水推舟。至于那个“人”字是什么意思,宣玑一时还没参透,所以黄局问他想去什么部门的时候,他选了一个专门跟人打交道的地方。
宣玑大大咧咧地用拇指戳了戳自己的胸:“哥,您看我哪不普通?当个偶像派够不够?”
“灯怎么又坏了,”小李无知无觉地往前走,边走边说,“这人……唔……有点怪,您等会看看就知道了。”
这会儿天气阴沉沉的,空气中浮着丰沛的水汽,好像下一秒就要凝成水珠滴下来。一路过来,尽管车里开了除湿的空调,衣服还是都潮透了,湿哒哒地往人身上黏,倩如的头发已经炸成了海胆,顶花带刺地一路走一路撸。
宣玑狠狠地一激灵,猛地从座椅上弹了起来……被精致老哥罗翠翠嘴上闪闪发光的润唇膏吓了一跳,又一头栽了回去。
这是“特能”还是有病?
“宣主任,”毕大姐很健谈地拉开了话匣子,“我听那意思,您就是临时带我们一阵,对吧?”
老罗说:“咱们部门啊,就是不求有功、但求无过的地方,以前巩主任在任的时候,天天跟我们强调,说咱是负责平事的,绝对不能找事,干什么都得记着这个原则。”
“除了出差,网上的事也归咱部门管,”毕春生织完一圈,就又把毛线抽出一截,熟练地缠在小拇指上,接着说,“有几个扎堆的志怪论坛、公众号什么的,咱们都得随时关注着,看见新的热门话题,就得第一时间弄清楚哪些是老百姓们闲得没事瞎扯淡,哪些可能真有问题,筛完,再把有问题的转给外勤——这事归老罗管。”
就在这时,窗口忽然吹来一阵小风,宣玑睁大了眼睛,这是梦里从来没有过的。
他还没客气完,一回头,就见毕大姐不知道从哪摸出一卷海藻绿的毛线,一边跟他闲聊,一边上下翻飞地织了起来,一条袖子几乎已经成型,把周围气氛烘托得格外温馨。
宣玑问:“那万一有事漏报了,问题不是更严重?”
底下一水的回复都是“戒网学校的托儿滚出去”,再一刷,帖没了,估计是被人举报了。
宣玑却忽然一抬手拦住了他:“躲开,躲远一点。”
宣玑:“……”
背影跟平常一样,一动不动的,像个静物。
说着,他就要推门进去。
领路的小李没忍住,“噗嗤”一声笑了,他可能觉得不太礼貌,连忙干咳一声:“第六个获救人员身上没有伤,所以给安排在家属休息室里了,就在前边。”
他那是一双非典型的凤眼,一笑就弯,因为平时表情太灵动,总好像憋着一碗坏水似的,时常让人误以为是笑眼,这会不说不笑地看过来,才露出真容。他眼皮很薄,微微上翘的眼尾悬着一颗不明显的小痣,脸色一沉,就飞起一层说不出的妖异。
宣玑有些意外地问:“毕大姐是‘特能’?”
而最引人注目的,是他的一头长发。那长发过了腰,浓密丰盈,在水汽这么重的地方,既不塌,也不毛躁,随便拿根绳在后颈一束,居然有小孩手臂那么粗,完美得像假发。
老罗的目光在那人的头发上停留片刻,爱怜地摸了摸自己头上的“条形码”,嘀咕道:“现在连小伙子都开始戴假发了,肯定是因为空气污染。”
他又翻了翻论坛里的其他帖,果然就像老罗说的,这些论坛都没什么正事,除了个别妄想症和在线写小说的,剩下的热帖都是标题党,起个耸人听闻的题目,里头能聊得起来的基本还是那老三样——家长里短、狗屁倒灶、明星八卦。
磨得有些旧的硬币在小桌板上跳跃,不等落定,就随着飞机颠簸滚了下来,宣玑抄手接住,展开手心一看,皱起了眉——卦象依旧是吉凶莫测。
五个被困游客或多或少地挂了彩,一个个臊眉耷眼的,据说等出了院,还得被公安局领走罚钱,他们身上的证件、手机都被扣下了,正方便统一交给倩如检查,以防拍到不宜对外公布的东西。
宣玑顺着他的手指一抬眼,也不知怎么那么巧,楼道里的灯闪了一下,倏地灭了。
宣玑翻了一会,没看见什么有意思的,回头看了一眼,这会胖姑娘已经缩在角落里睡了,老罗和毕大姐俩人正凑在一起商量去柬埔寨买房的事,没人注意他。
宣玑确实有这个打算,但为免动摇军心,他也没直接回答,圆滑地说:“这都得服从组织安排。我以前也没干过,有不懂的地方,您……”
这话一出口,宣玑脸上的笑容就倏地一敛,撩起眼皮看向老罗。
宣玑:“……”
小清新的翠翠兄说:“可得谨慎着呢,万一没事,您给报个有事,让人家外勤白跑一趟,回来可不得找咱的麻烦么,对不对?那都是祖宗,咱惹不起。”
宣玑眼看着女主播的表情越来越迟疑,语气越来越不确定,她俩这样来回反复两三遍以后,女主播自然而然地接受了毕大姐的说法,再问,她就像失忆了一样,不会再提起“树根”、“蟒蛇”了。
一个人背对着他,斜倚在窗边,正朝窗外望。
航道很快特批下来了,从永安城郊的异控局总部,到赤渊大峡谷,飞行时间大概是一小时四十分钟。宣玑头一次享受专机的出差待遇,看什么都新鲜,于是在飞机平稳飞行后,他就暂时把任务都丢在一边,兴致勃勃地到处溜达。
“对啊,”老罗说,“咱们后勤部门基本都是普通人,‘特能’就我们仨,领导您随便一点就点中了我们,要不说您有眼光呢。”
那人坐在塑料椅子上,背对着半掩的门,正聚精会神地盯着墙上的电视看广告。
宣玑敏感地从空气中闻到了一股淡淡的香烛味,似乎还有点腥。他朝赤渊的方向看了一眼,心里起了些不祥的预感。
“我明天就买彩票去。”宣玑随口说,“您的特能是什么?”
老罗:“……”
您在那瞎骄傲什么?
十年来,宣玑一直对着这个背影,从没见过正脸,一旦试图靠近,他就会立刻惊醒——不过后来他查了查,发现自己不是个例,祖宗们也都没见过这人转身,于是很快又放平了心态。
他一愣,轻轻地捏了捏自己的手指——食指上隐形的戒指微微地发出警告般的冷意。
“兄弟,戒面碎了你知道吗?”宣玑说,“对你有影响吗?”
医院地势很高,远远的,能望见赤渊大峡谷的群山。
这是个很熟悉的梦,他们一族,历任族长接过那枚圣火戒指后,都会时不常地梦见这个场景:一座古色古香的小楼,木梁结构,可能是个驿站之类的地方,房间不大,隐约能听见楼下喧嚣的人声。
他的腰背笔挺但放松,坐姿像是受过专门体态训练的,光一个背影,就有说不出的赏心悦目。
宣玑戴上耳机,屏蔽了老罗的“宏观经济小讲堂”,闭目养神。可不知道是座椅太舒服还是怎么的,他居然睡着了,还做了个梦。
从他戒指上的石头裂开,他的卦就一直这样,不管他叩问大事还是小情。
毕春生笑得花枝烂颤:“您要吗?我这回线买得多,正好再有一个月该入冬了,您等我给老头打完毛衣,剩下的还够给您打个帽子——喜欢什么样的?”
毕春生则主动地包揽了谈话工作,宣玑围观了一会,发现她的处理方式很有意思——她就像个亲切的居委会大姐一样,很有技巧地拉一会家常,等对方放松下来,再有技巧地盘问他们在大峡谷经历了什么、看见了什么。
毕大姐就睁眼说瞎话地纠正:“那是地震,你看见的应该是原来缠在大树上的藤,大树震倒了,树藤就给甩出来了,景区里哪来的大蟒蛇?”
什么鬼?
如果对方说了什么不合常理的事,比如有一个断了腿的女主播回忆:“当时好像有大蟒蛇追着我们跑,长得特别诡异,是土色的,就像那个……那个树根,吓死我了!”
小看了这深宫老嬷一般的岗位,居然还有廉政风险!